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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自1588年击败无敌舰队起,英国开始“日不落帝国”之路直至1922年的极盛,再经由二战与“非殖民化”过程,庞大帝国回复到现今的本土加十几处海外领土的规模。虽然“日不落”照旧,但仅只剩下地理学方面的意义。几百年的扩张,恰如东印度公司这种兼具政治、军事功能的贸易机构所寓示,离不开武力与贸易。在艾伦·麦克法兰看来,以贸易为原初动力,而战争、贸易和帝国相辅相成的大英帝国,乃是一种与以往“军事帝国”相区别的新型“经济帝国”。这个帝国对当代世界的影响乃至形塑引人注目,并为工业革命的发生提供了语境。由此开始,他更进一步,将英国问题延伸至整个世界的现代性进程,在《现代世界的诞生》一书中加以阐发。

  麦克法兰指出,“现代性的要义在于,一系列似无历史可能性的表征必须同时出现在某个时间节点上”(P21)。他列举了现代性的五项表征,分别为:恰到好处的人口结构,政治自由,国家取代家庭成为公民效忠对象的“公民社会”,全新的财富生产方式的兴起(即“工业革命”);一种鼓励质疑的特定认知方式(即“科学革命”)。而“英格兰文明的立足之本是个人,仅凭个人串联着互相分立的经济领域、社会领域、宗教领域、政治领域。每个个体都是社会的完整缩影,都有其内在的权利和责任”(P7)。维持这四个领域的平衡,并为其提供共同基础的是法律体系,“英格兰的最重要特点是其法律,它体现了也导致了英格兰的另辟蹊径”(P206)。也惟有如此,《大宪章》《权利法案》《改革法案》等重要法律文件,才真正地在英国社会发挥基石作用。

  以五项表征为轴线,麦克法兰试图观察一系列基本因素,构造出精妙、充满互动的现代性进程,并证明一些颇为偶然的因素,将现代世界先驱的殊荣赋予了大英帝国。不同于许多理论,认为16世纪的分水岭分开封建、农民、前现代的社会与资本主义、现代的社会,麦克法兰将“大分流”回推至11世纪,并利用历史学与人类学的资料,考察这个他认为延绵至今,横亘千年的历史过程。此外,面对修正主义历史学家对“东方主义”与“西方奇迹”的反思,他赞成一种传统的观点,即18世纪的英国工业、农业革命具有独特性,并因对资源的高效利用而脱离农耕陷阱。而工业、农业革命恰是市场资本主义的组成部分。在他那里,“大分流”并不是一个“西方”现象,而是一个英格兰现象,甚至是英格兰的奇迹。对比其他国家的经验,英国的“顺利”确实彷如奇迹。

  政治学家迈克尔·罗斯金曾提到,一位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波兰学生在论文中设想,她的祖国是一个如英国一样的岛国。她认为,不幸的地理位置使波兰遭受了太多的侵略和瓜分。虽然历史渊源不同,但是萨尔马提亚主义(Sarmatism)影响下的波兰立陶宛联邦,在16世纪和17世纪创造了极具现代因素的政治文化,可以与当时的英国相媲美。除去当时在欧洲大陆领先的宗教自由,这个国家的五三宪法还被广泛认为是欧洲第一部,世界第二部现代国家成文宪法,仅次于美国宪法。可惜的是,这部设计三权分立的宪法,引起了周边君主国的恐慌,仅仅施行一年,而国家也很快为俄国、奥地利和普鲁士等强邻瓜分。

  相形之下,最近一次成功入侵英国的,还是早在1066年的征服者威廉。这种幸运的地理位置,的确使英国拥有一个相对和平的环境,可以保持规模较小的常备军,国王也难以利用武力优势来压倒议会。地理环境的另一个副产品,是英国历史具有相对的自足性和独特性,形成较为独特的传统。当然,即使地理环境对未来产生了千丝万缕的影响,那也只是诸多充分条件中的一个。进行比较研究时,能够与英国相提并论的岛国,不过日本等少数案例。在提出某种因素或现象时,作者必须格外小心地避免本质化,并要言之有据地重构11世纪前后的状况,以展示自己论点的最初动力。

  另一方面,英格兰还幸运地为日耳曼人中的盎格鲁—撒克逊族所拓殖,而非与日耳曼人相对应的罗马人。英格兰的在欧洲边缘地位,使罗马人以撤离结束300余年的统治,并未留下深刻烙印。日耳曼人“拥有一系列将在后来一千年发挥重要作用的特点”(P346),作者指出,这影响了未来英格兰人的诸多特征,包括偏好乡野生活,热衷商业等。非常重要的是,日耳曼人的传统习惯法与罗马法存在诸多不同,妇女和儿童具有相对平等的地位,子女没有继承财产的天生权利,国王总被视为法律解释者而控制者。在阿尔弗雷德大帝时期,英格兰形成了契约性质的王权。麦克法兰认为,“在英格兰皈依基督教之前,英格兰的政治体系业已形成”,教会未能与王权融为一体。据他观察,在12世纪,“英格兰与欧陆大部分地区之间发生了一次大分流,在英格兰……所有的特点不仅延续下来,而且有增无已”(P349)接下来,13世纪—18世纪,在欧陆,教会具有极高权威,身份群体或等级间的法律区分被制度化,政治上愈发僵化——这更加印证了波兰立陶宛联邦的可贵。包括亨利八世吊诡地与天主教会决裂,在既有基础之上,一些偶然事件使英格兰突破了“旧制度”的陷阱,走上独特的道路。

  在此基础上,作者对物质生活、技术、文化、法律等若干要素的铺陈,都意在增强这本书的说服力。他把英国的社会结构形容为一只铃铛,小规模的贵族阶级以及庞大的“中产阶级”和劳动阶级。这种存在着巨大贫富差距的结构,未必完全合乎现代社会的要求,但是仍然形成了一种以财富为动力和阶梯的,“入门条件是美德、能力,外加大量的策略和机遇”的相对“现代的、开放的阶级体系”(P111)。这种阶级体系对市场资本主义的适合程度,要远高于贵族阶层固化的大多数欧洲国家,并能将久已有之的“新教伦理”转化为永不满足的持续奋斗。依据英格兰普通法,财产权具有私有化与个人的性质,而社会化的契约关系,又减低了个人对家庭的依附。这一点,与当下中国社会个人主义的兴起,当会形成一个有趣的对比。

  作者对英国“软实力”的考察也颇为有趣。因为“游戏、运动和业余爱好是映照资本主义的一面重要的镜子”(P119),作者谈及英国人对游戏的痴迷。足球自不消说,令人惊讶的是,他还举出强手棋与“侠盗猎车手”这两个较为新潮的例子。另一方面,消遣、业余爱好与英式幽默,则体现了英格兰人“小布尔乔亚趣味”的一面。他形容英国是“举世闻名的店主之国”(P129),“形形色色的俱乐部、协会、业余爱好、游戏和运动,被英格兰的另一个典型现象所增强,那就是英格兰的客栈和酒馆”(P127)。这种公共空间,给拥有财富与余暇的英格兰人以与家庭保持距离的机会。而生机勃勃的公民社会,解决了“如何建立公共信任和博爱”(P177)的重要问题。最终,这些综合性社会因素提供的社会环境,使“现代科学和技术得以发展……也使一个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得以成长”(P176)。

  涉及1714年借助《联合法案》与苏格兰合并之后的历史,作者使用了“联合王国”“英国”等名称。另一半时光,他则使用“英格兰”这个称谓。对本书来说,这个区分相当重要,尤其在讨论英格兰“民族性”时。从这个角度来看,本书与费孝通先生的名著《乡土中国》颇为相似。但是,在著述中应用“文明”“民族性”等概念,无疑需要莫大勇气,毕竟学界已经更原意关注社会、文化内部的异质性与动态性,宏大词汇早就显得缺乏说服力。麦克法兰自然也注意到这一点,他强调英格兰是“混血国家”,民族性格并无所谓一贯性,也明言,令他自豪的英格兰道路,并不比其他文明的道路具有道德优越感。而他的研究目的,亦包含着对中国现实与前途的理解。

  麦克法兰笔下的英格兰社会,不乏田园牧歌式的理想色彩。即使他列举出种种缺陷,书中更多体现的还是书卷气的悠游之感,而较少“创造性破坏”的无奈。他每每回忆起英格兰“民族性”给自己的影响,在探索自己时表达了对祖国的情感。本书的写法,亦有别于严肃的论文,更多依靠材料来呈现历史逻辑,以材料间的微妙性启发读者。以他的方式检视英格兰的得失,细究历史细节背后的意味,试着从中抽离一条影响全球的现代性之路,将会呈现交叉小径的花园式的智识乐趣。

  [英]艾伦·麦克法兰 主讲,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 主编,《现代世界的诞生》,管可秾 译,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8月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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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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