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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看到《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》的内容提要时,因为若干人物的名字里带着颜色,不自觉地会想到《落水狗》里那些名字五彩缤纷的银行劫匪。前天晚上真正读起来,就一直感觉放不下,总想再读十页二十页凑个整就睡觉,没想到一口气就给读完了——顺便还看了小半场皇马对尤文的比赛。本来读小说就很少,真正有这种欲罢不能,非要一口气读完的经验就更少了。

  以前马马虎虎地读过《挪威的森林》,后来看了电影。村上春树的其他作品,都是零零碎碎地读了一点。单看内容介绍,就要为他的想象力而折服。说起来,村上接近于熟悉的陌生人。除了对他的作品的讨论、研究和误读,连译者们也要争风吃醋,想把对上的最终解释权攥在手里。施小炜的这个译本,读起来蛮流畅,没有察觉到特别明显的错别字和误译,新经典的编辑们应该是格外用心了。文中偶有略显突兀的没有主语的句子,不知道是作者刻意为之,还是日语的问题,抑或是译者的决断。

  有报道说,《多崎作》是在《挪威的森林》之后,村上再回现实主义题材。的确,文中除了灰田讲他爸遇见的古怪的绿川先生,以及夹在现实与虚幻之间的逼真梦境,其他的事情都是可以毫不怀疑地在现实生活中出现的。虽然写了各种各样的许多作品,村上春树对生活的敏感似乎仍然鲜活。

  在2004年与约翰·雷的对谈(《巴黎评论:作家访谈1》,271-297,接下来还会引到几处)中,村上春树说:“简单的语言、恰当的象征和比喻——我做的就是这些。我叙事时认真仔细,力求清楚无误。”至少在多崎作的故事里,他做到了这一点。不知道他的老读者怎么判断,个人还是很被他的叙事方式吸引的——非常克制,点到为止,有余韵,还传达了感觉的微妙之处。也许就像那些清淡的电影,初次遇见就可以直接猜出内容,但是还是忍不住看下去,沉浸其中,直到结束。

  角色设置,当然是有意为之的。几个名古屋高中学生,中产阶级的孩子,因为“学雷锋”(施小炜的玩笑话)而彼此吸引,形成了一个友爱且默认排除性关系的小团体。不同于《挪威的森林》,这部小说对历史背景的挖掘,仿佛也被有意识地克制了,大概只有提到他们的上一代乃是“团块世代”中人,以及老灰田因为学生运动而自我放逐等少数几处。

  按照维基百科的说法,“团块世代”在狭义上指1947年到1949年战后第一代的婴儿潮中的800万人,“这个世代的人们为了改善生活而默默地辛勤劳动,紧密地聚在一起,支撑着日本社会和经济”。这里可以应和作者的夫子自道:“我在试图描绘日本人,我想描绘我们是什么样的人,我们从何而来、去往何方。这是我的主题,我想。”多崎作对火车站的特别爱好,可以看做这种情怀的出口。而小说最后一章的抒情——新宿火车站中匆匆忙忙的日本上班族,多崎作回忆老爹,都再明显不过地表达了这种普遍的爱。就像半泽直树的老爹讲的,就是这些螺丝钉一样(或者换一个词——“蓝蚂蚁”)的普通人,支撑起了整个国家。这个道理,到哪个国家应该都是不错的。

  有意思的是,村上出生在1949年(如果在我国,他大概就叫村上国庆、村上建国之类的了),正是“团块世代”的尾巴。那么,这本小说,他实际是在写自己儿子辈的故事。

  村上春树非常善于写闷骚男青年,似乎他自己一度就是这样的人,直到29岁忽然得道。是啊,29岁!奋斗的一代人大体创建了良好的生活,子女就不免饱暖思淫欲,迷惘一段时间之后,才选择是像父辈一样进取还是彻底颓败下去。虽然名字寄予了父亲的期望(“作”就是创作的“作”),但多崎作就是这么个人,始终都觉得自己毫无特点,活脱脱一个只能充当背景板的扁平人物。以整部小说的篇幅,花了约莫20年时间,他才多多少少地在别人帮助之下发现了自己的长处。

  要命的是,小团体的其他四位,名字里面都有色彩——赤先生、青先生(其实是Mr.Blue)、白小姐和黑小姐。这显然是作者有意为之,有点儿狡猾,但并无生硬之感。这样,多崎作毫无魅力的“事实”,就通过姓名的构成而不断自我强化。亲密无间的、“存在美妙的和谐的”小团体,隐隐存在着先天的不稳定。但是,建筑在青春之上的纯洁友谊,毕竟不可能长久,也很可能突然转化为撕裂。随着时光流逝,这种疼痛就会变得不那么真切,像用钝器不那么使劲地戳人,甚至连当事人都似乎成了旁观者。故事中那些不了了之的结局,比所谓的“开放性结局”和侦探小说元素都更加微妙,可能更接近生活的真实面貌。

  但是,年少时的变故却总在那里,就是那种所谓的“堵在我心里的事物”。李斯特的《巡礼之年》(当中的《Le Mal du Pays》)本是无形的音乐,却成了那段时光的最实在的遗留。一直回避的多崎作,终于在36岁那年无路可逃,因为他爱上了大她两岁的木元沙罗(“沙罗”是个颇有佛教意味的词汇,书中有名有姓的人里面,她也是难得的名字不带色彩的一个)。读者都看得明白,但是多崎君就是一直在优柔寡断、自我怀疑。还是沙罗启示他,“哪怕记忆能掩藏,历史却无法改变”,从而推动他走上了寻找真相/自我的回溯之旅。对此,村上也有话说,他“认为性是一种……灵魂上的承诺。美好的性可以治疗你的伤口,可以激活你的想象力,是一条通往更高层次、更美好之处的通道。在这个意义上,我的故事当中的女人是一种媒介——一个新世界的使者。”

  为了寻找自我,多崎从东京回到家乡名古屋,甚至远赴芬兰。值得一提的是,村上最喜欢的导演,就是芬兰人郭利斯马基。

  故事就是这样,不复杂,但是丰满、真切。村上保持了诚实。他没有强迫自己一直摆出着充满责任感的姿态,也没有不停重复“高墙与鸡蛋”的宣言。多崎作大体上就是一位为过去所累,但又没有彻底被击垮的富二代,缺乏真实的生活,却幸运地仍保有某种热情。此外,他的朋友、恋人,大概都奉行着中产阶级的价值观。但是,这并不妨碍小说挖掘人们最基本的共同经验——爱、性、彷徨、愧疚、死亡,生活的更多可能性,等等。一如以往,村上利用各种商标——雷克萨斯、Google、Facebook、星巴克,营造出了商品社会的现实感,但又绝不令人厌恶。说到这里,还是不要把《小时代》拎出来为好。

       [日]村上春树,《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》,施小炜 译,南海出版公司2013年10月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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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宇

宋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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